(這是我以前寫在另一個部落格的文章,現在為了要整合部落格,就把文章搬過來!歡迎參考參考!)

(續上)

錢老伯的姓,一生至始至終並未替他自己掙來任何相等的財運。

一口河南鄉音的他,當初只是個赴開封錶店學習修錶的鄉下孩子。

 

怎知一次從開封返鄉探母的途中,才在路旁的土地公小廟旁小憩,睡夢中就被幾個軍人硬生生蓋上布袋。

之後錢老伯就被一陣拳打腳踢、死推活拉地架上牛車,被帶到了好幾百里路外的泥土丘陵上的駐紮地,莫名其妙就成了軍閥的補充兵。

之後軍閥敗戰解編,錢老伯又成了國民革命軍。

跟過了好幾位不同派系的將軍麾下,打了革命軍後打軍閥、打了軍閥後打日本人、打了日本人後打老毛子,再來打上海、打福建、最後打到台南來,落腳在「瘟仔寮」附近的軍營。

這其間,他從未再有機會回河南鄉下看看母親、及那指腹為婚,卻從未牽過手的無緣對象。

在中國中原境內都沒機會啦,更何況是隔著幾百公里的黑水溝哩?

「為了激勵大家的士氣,不鬆懈大家回老家的準備,上面宣佈說我們不可以結婚!要娶媳婦就等到回老家、掃蕩完共產黨以後再說。」

營長在晚飯後如此嚷嚷著,引得底下的官兵們面面相覷。

解散後,眾人自然不免對新政策議論紛紛,這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使得原本寂靜的夜,平白多添了一份焦躁跟壓抑不住的不滿。

「那俺看俺一輩子甭娶媳婦囉!俺看共產黨沒殺過來就很謝老天囉!」

老董借著高梁酒加盤花生,用那難以掩蓋的山東丹田嘟嚷著。

「喂!老董,儂小聲點兒,儂不怕被拖出去斃了?」

小江這麼地以蘇吳軟調壓低聲提醒老董。

若年紀尚輕也就罷了,要是官位夠大也不怕,如果早娶了老婆也不用擔心。

但,老董、小江、老錢等這一群年紀不大不小、官位不上不下、可能連女人的奶子也沒摸過的中年王老五低階軍官能幹啥?

大夥對於未來有著無知無奈跟莫可奈何的恐懼,只老錢一人倒是看開了。如果當年沒被命運作弄,成了袋下冤兵,以今日的歲數在老家,老錢說不定也是快當老爺抱孫囉!

「我看,我若不能取老婆,退下來後,只能靠修錶過日子了。」

老錢這麼為即將來臨的退休大限算計著。

再多的擔憂恐懼也不會讓時間停下腳步,該來的事還是要來的。

老錢退伍後,選擇了一次領退休俸,在軍營附近頂了間小房子,開起修鐘錶的活來了。

當年沒在河南家鄉開成錶舖子,反倒是因學修錶而間接導致他被綁做兵伕淪落台灣,卻又在退伍後以此技藝餬口。

這是數以萬計個分散在全台各地的老錢、跟像老錢一樣際遇的退伍拉兵伕,他們眾多無法釋懷的人生無奈中的一個。

他們的大無奈,卻也只能流為當權者口中輕鬆一語帶過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大時代之下的必要犧牲跟奉獻」而已。

沒有子嗣的老錢,對於當時住處那些連吃飽飯都有問題的福佬台灣小孩,便投射以其無法給予親生子女的加倍關愛。

麥芽糖及爆米香,是附近小孩可以從老錢那得到,而他們務農的父母卻往往負擔不起的甜蜜禮物。

「如果窩(我)早取老婆,今兒個娃兒們都比逆(你)們大囉!」

老錢摸著那幾個因為染頭蝨而剃光頭的台灣籍小男孩,一邊把爆米香剝給他們。而每個孩子口中啃著米香,雙目卻直瞪著老錢手中還拿著的大塊爆米香。

期待跟慾望,物質匱乏的年代,不會騙人的眼睛。

可能連後來才上電視、以愛四處抗議而全國知名的愛狗人士,小時候也吃過錢老伯給的麥芽糖,不過可確定的是,當時他是沒錢擁有錶讓錢老伯修理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在鹽埕街坊中總是無所事事、僅靠老婆月里掙錢養家的阿順仔,開始跟跟老錢熱絡起來了,一天到晚窩在老錢那裡。

一個台語腔、一個河南調,兩人縱使只能靠彆腳的北京話/國語/普通話溝通,卻也有說有笑。

「偶裩你講啦,你喔,扣以教偶按抓修理瘦錶啦!」

(我跟你講,你可以教我怎麼修手錶啦!)

「克以啊,只要逆掯雪,窩啥麼都麼教逆。」

(可以啊,只要你肯學,我什麼都教你。)

老錢一人開伙不容易,阿順仔還吩咐月里煮飯時別忘了多準備老錢的一份。

月里因此還得在忙碌的工作之餘,徒步一兩公里,走過當時還只是無名泥土路的永育街、經過那大樹之下、走過土地公廟,定時送午晚餐給老錢。

「月里呀,辛苦妳哩!」

老錢又如同昨天,跟之前的好多天,接過月里今晚為他準備的蕃薯燉粥加上豬油炒蕃薯葉,一邊感恩又靦腆地笑著。

月里沒說什麼,笑笑地收回老錢裝過昨天午晚餐的鋁砵,半邊的劉海,蓋住了額頭上昨夜阿順仔醉酒後賞賜的瘀青。

過一陣子,街坊鄰里中開始傳出老錢跟月里好像有那麼一回事。

阿順仔不甘心當了龜公,讓外省老兵成了他牽手的客兄,便突然變了張臉,大聲氣壯地要向老錢要脅賠償。

不得已,百口莫辯的老錢因此只得把退休俸的大半,賠給了阿順仔,才算消了阿順仔的氣。

在此之後,雖然不少人相信這是阿順仔早就長期精心設計好的仙人跳誣陷了老錢,但人們還是寧可信老錢其真的跟月里有那麼一回事。

直來直往的軍人性格,終究不敵街頭巷尾婦孺的蜚短流長糾葛。

老錢的生意因此一落千仗,加上一個人孤伶伶地在這南方小島上,竟然還被最信賴的本地人欺騙,連後半輩子惟一的依靠--退休俸也僅賸了幾個子兒,教人情何以堪?

他原本硬朗的身子也因而垮了下去。

附近台灣籍婦女,雖然很想分些飯給生了病的老錢,但因著之前的傳言,但也多少有些顧忌。

1959年冬季的這一晚,老錢拎了瓶米酒跟一條麻繩,拖著病閹的身驅,走到了土地公祠旁。他一屁股坐下,一邊啜著酒,一邊唸著:「神明啊!逆說說看,窩是哪裡作錯啦?前輩子是造了啥孽?」

老錢在地上隨手抓了一把沙石撒向遠方的小溪。

其中的一塊碎瓦碗片,在上一次跟躺在地上隔壁的一片因為已逝的神風特攻隊員吳國全當時的一丟而分離十餘年,竟又在老錢的一擲下,兩片又不偏不倚地在清澈的鹽埕溪床底上相遇。

想到當年就是躺在河南家鄉的土地公祠旁小憩,才落得今日孤老台灣,老錢因而酒氣衝腦,遷怒起這台灣土地公來,把祂的神像跟祠都狠狠地踹了好幾下。

土地公不語,只是保持一貫的微笑。暗夜寂寥中,只有蟋蟀青蛙代表土地公給以老錢規律聒噪的回應。

「蒿,逆不說,智慧作弄窩,智慧小?翻枕窩也智聖囉命兒一兒跳,…窩…窩就撕給逆看!」(好,你不說,只會作弄我,只會笑?反正我也只剩老命一條,…我…我就死給你看!)

老錢把麻繩一端拋向分出的樹幹,打了個狗子結。

又在樹附近找了兩塊石頭,疊將起來,腿兒這麼一蹬,踢掉了上面的一塊石頭,人也跟著懸空啦。

身子先是抽搐了那麼幾下,後來也就不再掙扎了。

只是在凝結空氣中,多了被老錢軀體拉緊的麻繩,纏繞著樹幹的嗉嗉聲。

當初學來用以吊死老毛子跟營上準備下鍋的黑狗的繩結,今夜成了終結老錢自己悲劇一生的武器。

看著在土地公祠右上方樹幹下來回擺盪的老錢,土地公祂只是,也只能,靜靜地笑;1959年的南台灣冬夜,蟋蟀青蛙無懼地叫得理直氣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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